去年,朋友邀請我去出席一個為期一周的哲學研討會。與會人士來自世界各地,我倆是唯一的中國人。
研討會在美國某座酒店的會議室舉行,很自然地,參加者便散居於同一座酒店之內,有一位來自英國的老先生,正巧與我們同住在一層樓上。初度相逢,他給我的印象,真有點童顏鶴髮的味道。到了第三天,他便主動攀談起來:「你們是中國人嗎?」話閘子便這樣打開了。
又過了一天,他請我們為他起一個中國名字。朋友立時把這件差事推了給我。我問他說:「你為什麼要起一個中國名字呢?」他說很喜歡中國文化,從書報上看見中國山水很是神往。他名叫Sandy,我便順著這名字想:「你既然嚮往中國的文化山水,就叫山亭吧!」我接著向他解釋,中國的山頭,每隔一段距離,總會建亭一座,所以有五里亭、十里亭之類的建築。讓走累了的人可以休息,離人可以話別,還可以抵擋驕陽怒雨,用途很多。亭是中國山水不可或缺的建築,所以成了文化的一部分。他欣然接受了這個名字,我微微一笑,說:「你既以亭為名,便要成為一座真正的亭,發揮亭的作用,為他人遮風擋雨了。」他也報以微笑,再次感謝我為他起了這個名字。
一星期很快便過去了。最後一天,會議結束後,距離登機時間還有五、六小時,我便與朋友逛市中心去。在車上,我們又跟這位山亭先生不期而遇。他對市中心的環境十分熟悉,知道我們愛書,便領我們去逛舊書店。我們居然找到了許多已經斷版多時的好書,我們各有所愛,各得其所,遇到大家都喜歡的書,卻只有一本的話,又互相禮讓一番。一個感覺忽然在我的心頭冒起,我們三人在那異地的街頭,活像孩童一樣,純得可喜,真得可愛,抱的是一份真真正正的赤子情懷。
走累了,我們坐在露天咖啡店裏休息。山亭先生一杯咖啡在手,變得很沉默,過了好一會,才談起自己的故事來。原來,他曾是一名酒徒。酗酒令他斷送了兩段美滿的婚姻。第二段婚姻還只維繫了三個月。他曾經窮途末路,手執長繩,四處找尋上吊的樹幹。找著了,他才發現,繩索原來是有彈性的,死不掉。他氣急敗壞,正想法再尋短見的時候,有位青年迎面而來,邀請他上教堂去,他抬頭瞥了那座教堂一眼,正待閃身而過,卻聽見那青年說:「我們有茶點招待!」就是這句話,把他領進了教堂,重譜了他生命的樂章。
山亭說:「我悔改後,曾努力去修補第二段婚姻,但妻子堅決拒絕。我不敢勉強,卻只讓她知道,我會一直等。但現在,我又找到了新的女朋友了。」山亭把手按在心頭,說:「她打不還手,罵不還口,趕也賴著不走,不離不棄,生死相隨。」他的意思,我能會意,便問:「她?」山亭答說:「是的,是她!」他又反問我說:「有何不可?」我的心胸豁然大開,送了他一個燦爛的笑容,說:「是的,沒有什麼不可!」是的,誰也知道,既為神體,當然沒有性別,只不過我們習慣稱天主為父,為神冠上了一個男性的形象。然而,在他心中的神,卻是最親密的情人,以「她」相待,又有何不可。山亭說:「此刻,我雖不屬任何宗教團體,但卻很想把那位令我出死入生的神帶到我所相遇的人心裏。」
我定睛注視著他好一會,說:「我可以為你重新起一個名字嗎?」他的目光呈現一個問訊。我說:「不如叫神定吧!」然後,我為他解釋四書上「知止而後能定,定而後能安,安而後能慮」那幾句話。
能夠氣定神閒,方可窺大智慧的堂奥。但願神定先生從此以後,長居於神之深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