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一)
瑪爾定坐在一塊平滑的山岩上,凝神注視腳下的清溪奔流。水在石縫間流轉,汀汀泠泠地和應著風吹鳥唱的大自然樂章。瑪爾定心塵洗盡,突然感到有一雙神秘的妙手在彈奏自己的心弦。
初春的風寒撲在身上,冷冷的,雖然稍感瑟縮,卻很舒服,很‥‥什麽呢?瑪爾定説不上來,為什麽平靜清冷的情懷内,隱隱然有一種無法辨識的感覺,像是灼熱,又像是湧動。多年來,瑪爾定的心靈都與耶穌的平安同在,對於這種突然冒起的心情,感到十分不安。
心不定,人也無法靜下來。馬爾定站了起來,向矗立在山嶺上的修道院走去,但走不了幾步,卻又突然轉身,走向山下的鬧市去。
撒馬爾罕建築在扎拉夫尚河河谷中的一座低矮的山上,防禦非常堅固。它是歐亞貿易的樞紐,經濟十分蓬勃。瑪爾定下山後,漫無目的地在撒馬爾罕熙來攘往的街道上閒逛,内心的不安不斷擴散,慢慢竟變成了恐懼,他感到自己正在走進一個未知的領域,前路‥‥好像很怕人!修道院裏二十多年的歲月,一直水不揚波,每一天都是淡淡然地重複著過去的一天,未來,絕對不難想像,可是現在‥‥他反覆向居住在靈内的耶穌祈禱,求祂驅散内心的不安。
「嘿!瑪爾定!」瑪爾定低著頭一邊想心事,一邊祈禱,冷不防身旁一位行人大聲呼喚他,著實吃了一驚。
這人深目高鼻,上唇蓄有短髭,滿臉堆著笑容。他名叫納德萊,去年深秋在山上摔斷了腿,瑪爾定把他救回修院裏治理包紮。納德萊行動不便,在修院裏住了三天,跟瑪爾定談天説地,談到他跋涉三千多哩前往大唐國境營商的驚險和見聞。瑪爾定聽見長安的繁華氣象,不禁關心起當地居民的靈性生命來。細問之下,才知道大唐境内,佛教鼎盛,祅教和摩尼教亦也爭輝,卻沒有什麽人聼過耶穌基督的名字,瑪爾定頓然著急起來,連連嘆氣。納德萊走後,大唐這片土地上的人物風尚仍在他腦海內縈繞了一段日子。
瑪爾定這時心煩意亂,驟然遇上納德萊,看見他身上所穿的長衣,窄袖束腰,鮮豔華麗,領口翻開部分,露出襯裡的大花大朵圖案,瑪爾定記得,納德萊曾誇耀過,那襯裡是大唐的上好錦緞。瑪爾定對奢華世物本來不放在心上,但很奇怪,大唐事物卻不斷牽動他的心,他暗暗地想,這麼廣袤繁盛之鄉,怎可以沒有耶穌作他們的主人。
「好朋友!怎地跑到山下來了?」納德萊熱情爽朗的笑聲就像和煦的太陽,瑪爾定立時定了心神,但他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麽會跑到鬧市來,只好微微一笑。
「遇上你真好,我本打算這幾天到山上去向你辭行。」納德萊早已習慣了這位沉默寡言的修道人的作風,見他一聲不響,便自說自話了。
「你要出門?遠行嗎?」瑪爾定這才問道。
「是啊!到長安去。」納德萊豪邁地回答說。
「嗯!」瑪爾定的心「嚓」地燃起了火光,好像開始有點明白不安的情緒所為何來了。「要走多久的路呢?」瑪爾定的聲音很輕,像是膽怯,又像是試探。
「現在出發,夏天結束時應該可以到達了。」納德萊約略地說了一個時間。
「那不是要走半年嗎?」瑪爾定倒抽了一口涼氣。
「差不多吧。」納德萊回答說。
瑪爾定一向靜居,從未想過旅行,何況是這麽遠的旅程,但這時候,有一個聲音竟在他心裏不斷催促:「他們需要耶穌,需要耶穌啊!」
瑪爾定很想把這種衝動按捺下去,但嘴巴卻不聼使喚,發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:「可以帶我同去嗎?」
這回是納德萊沉默了。納德萊萬想不到瑪爾定會作出這樣的請求,堆笑的臉上突然一沉。瑪爾定看他這副神情,大失所望,正想告別而去,納德萊卻開口說:「你知道遙遙三千哩,攀山越嶺,橫渡沙漠,烈日當空時像火燒,晚上的低溫又冰冷難抵,旅途辛苦不在講,而且很危險,隨時會送命,你真的想去嗎?」
瑪爾定的確很憂心,很害怕,但他亦知道,時機稍縱即逝,今時若不成行,以後便不知道會不會再有機會。突然,有一股不知那裏來的勇氣和決心催逼著他,說:「是的,我要去!」
(二)
納德萊的商隊很龐大,上百匹騾馬牲口,負載著棉花玉石等各式各樣商品,浩浩蕩蕩地走出撒馬爾罕的城門,開始了大唐之旅。納德萊為了抵禦經常打劫商旅的土匪,選用的從僕全都是善戰的勇夫,還攜備武器,尋常匪賊絕不容易在他們身上佔得半點便宜。瑪爾定看見納德萊這種裝備和聲勢,深深感謝上主為全無旅行經驗的他找到了可託的領路人。
瑪爾定隨行有個學生,名叫阿羅本。阿羅本原是祅教徒,信奉救世主阿胡拉,火是阿胡拉的象徵,是以所有祭壇都燃點著永不熄滅的聖火。有一次,阿羅本的父親病重,群醫束手無策,有人告訴他,山上的修道院裏住著一位經師,精於醫道,很多治不好的病症,到了他手上,都得到痊癒。阿羅本一向不喜歡基督徒,這時要去求醫,著實感到尷尬和慚愧,但為了父親,又不得不硬著頭皮前去。阿羅本原以為會受到百般刁難,不料瑪爾定仁慈溫厚,予人潔淨、深邃、高遠的感覺。阿羅本一見,便深深折服。父親病癒後,阿羅本前去談經論道,請教真理,瑪爾定便把天主子耶穌基督降世,用自己的寳血贖得人類的永生這個重要訊息傳達給阿羅本,又教導阿羅本應該以自己的心為祭壇,讓信賴上主的愛成為祭壇上永不熄滅的火光。阿羅本很感動,立刻受洗歸於基督,還尊瑪爾定為師,學習醫術,學習修德成聖之道。
商隊一路東行,不覺已到暮春,漸漸進入天山,來到伊塞克湖,亦即暖湖的意思。這裏湖水偏鹹,又有天山和阿爾泰山為屏障,所以寒冬從不結冰。
瑪爾定看見草原上數百個白色營帳,綠白相映,還有遍地駱駝牛馬羊群,實在太美,太壯觀了。納德萊說要去看羊,瑪爾定師徒便也跟著去了。羊的品種很多,時近夏天,剛剛剪完了毛,但納德萊感興趣的只有登巴綿羊的毛,瑪爾定卻想起耶穌說過,羊要聽祂的聲音,同歸一棧,心中那座祭壇上的愛火便高燒起來。
阿羅本跟當地人談了好一陣子話,回來說:「師傅,這是突騎施的部落,跟著可汗來這裏過冬,他們很快便要回到夏季駐扎的營地去。」
瑪爾定的心思仍在羊上,似乎聽不見阿羅本的話,說:「阿羅本,羊兒都是天主的,沒有品種之分。」
阿羅本又說:「師傅,納德萊說要拜會可汗呢!」
這次瑪爾定聽見了,連忙答話:「我們也去吧,我想跟可汗說說話兒。」
三人來到最大最華麗的帳篷外,納德萊把一個名貴的禮盒交給小兵,請他轉呈給可汗,小兵通報後,三人很快便獲得接見。瑪爾定先向可汗致意,然後道明來意,希望把基督的信仰介紹給他的部族。可汗的神態很傲慢,指著身傍一個白衣白帽的漢子說:「我們這裏已經有最好的信仰,我看,你還是丟掉你的耶穌,跟大司祭好好學習去吧。」
瑪爾定還待再說,那白衣漢子眉心一抬,便有兩名士兵把他架出去了。
納德萊和阿羅本立刻辭別可汗跟了出來。三人邊走邊談著剛才的事,突然有個哭哭啼啼的村婦抱著一個初生嬰兒,從帳裏飛奔出來,瑪爾定心善,想追上去看個究竟,納德萊連忙阻止,拉著他走了。
回到帳裏,納德萊才囑咐瑪爾定:「千萬不要管這裏的事,我帶你出來的,不想你出什麽亂子!」
然後再告訴瑪爾定師徒,剛才帳裏那個白衣漢子是這部落的大司祭。他們相信人類是黑暗王子利用惡魔的交配而創造的,目的是要把光(亦即靈魂)永遠囚禁在黑暗(肉體)之中。為此,教義並不鼓勵生育。有些極端的信眾,為了打擊生育,常會對剛誕下嬰兒的家庭侮辱謾駡,令嬰兒的父母羞憤難當。
瑪爾定很激動,說:「不生育,人類又怎樣延續下去?延續人類是上主的最高旨意,這到底是什麽教義?我要跟可汗說理去。」瑪爾定大踏步便要出去。
阿羅本和納德萊看剛才情況,那位大司祭的權力很大,士兵似乎都受他支配,便堅決阻止瑪爾定。
到了晚上,瑪爾定差阿羅本去納德萊那裏打聽接下來的行程。阿羅本聼說這路段春天時常有雪崩冰崩的危險,才勉強依從瑪爾定的主意前去請教細節。瑪爾定待阿羅本出去後,便獨個兒前去可汗的營帳。
瑪爾定來到可汗帳外請求進見。那小兵進去不久,突然有幾個士兵來抓著他走了。瑪爾定來到一個帳篷裏,看見那位大司祭高高坐在他的座上。瑪爾定一點也不意外。
「你見可汗有什麽事來著?」大司祭一臉怒容,喝問瑪爾定。
「你的教義有違天道,我要把我信仰的真神介紹給可汗。」瑪爾定平靜地說。
「我們的教義是最神聖精深的,那容你來譭謗破壞。我現在命令你,馬上閉嘴,立刻離開這裡,永遠不要回來。」大司祭很憤怒,指著瑪爾定,要驅逐他。
「不把我所相信的上主介紹給可汗,我絕不離開。」瑪爾定說話很平和,卻十分堅定。
大司祭怒不可遏,喚來一個將領,在他耳邊吩咐了幾句,那將領便捉著瑪爾定走出帳外,架到馬上,自己也跟著上馬,強行摟著瑪爾定疾馳而去。
阿羅本回到帳裏,不見了瑪爾定,慌忙去找,納德萊知道了,也遣人幫著找。阿羅本心想瑪爾定失蹤,一定與大司祭有關,便去求他。求了好幾次,都沒有頭緒。過了好幾天,納德萊領著這麽龐大的商隊,不得不起行了,但阿羅本捨不下師傅獨自離去,決心留下來繼續尋找。納德萊拿他沒法,唯有託請草原上的朋友照顧他,幫助他。
瑪爾定究竟那裏去了?阿羅本心焦如焚,心想瑪爾定常常教訓他萬事不要失去希望,一定要信賴上主的話,想必是到了實踐的時候‥‥阿羅本那座憂傷的祭壇又再燃起了愛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