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當我埋頭書寫《「吃苦」二字訣》時,日本發生了地震、海嘯、火災和輻射洩漏事件,災情嚴重,舉世震驚。

 

        我很為災民難過,筆端隨即有點遲滯。因為,要寫陸徵祥的故事,便不得不提日本昔日對中國的欺凌和暴行,我覺得,在這時候發表這種題材的文章,可有點像翻一個重傷的人舊帳,窮追猛打,力斥他過去的不是。這行為不但有欠仁慈,更可說是缺乏君子之德。然而,資料搜集已大致完成,文章打好了腹稿,賴之取材的書籍又趕著要物歸原主,躊躇之下,還是硬著頭皮,寫完再算。但我靈深處,確實是很想慰問生者,尊重亡魂!於是,我把陸徵祥費了許多氣力才磨掉的條款內容刪去[i],又輕輕帶過中國八年抗戰的血淚,代表我遙遙弔唁的心意。

 

        日本大災難發生不久,一位耶穌會士呼籲全球基督徒從三月十七日開始,為災區的生者、死者和停止輻射洩漏這三個意向作九日祈求,獲得很多迴響。這位神父選擇這一天作九日祈求的開始,實因為它具有深刻的歷史意義。

 

        要暸解這意義, 須當回溯到四百多年前。1543年,葡萄牙商隊初抵日本,展開了蓬勃的日葡商貿關係。1549年 ,聖方濟沙勿略在一名武士[ii]的帶領下,抵達鹿兒島,很輕易便取得當地權貴支持,端賴的也是日人希望與外國通商的心態。聖方濟沙勿略在鹿兒島的傳教事業薄有所成後,便轉到山口縣,經過一番轉折,終於得到大內家族的支持,不但安有所居,可以宣講福音,還獲得撥地興建聖堂和修院。山口縣居民深慕天主的聖名,尋經問道者不斷蜂擁到聖方濟沙勿略的居室,從早到晚,多不勝數。聖方濟曾寫道:「在這偌大的城市中,幾乎聽不見有一家不在談論天主的律法,真是難以相信!」短短兩個月,接受洗禮的人便有五百,可見當時教會在日本的盛況。1579年,日本傳教事業進入高峰,基督徒人數已達三十萬,而且很多都是名門望族,其中甚至有六位「大名」(一個地區的領主)。可惜,軍人在1590年奪得政權之後,對這興旺的新宗教感到不安,下令禁制,並驅逐耶穌會傳教士,但基督徒堅持信仰,漠視禁令。結果,軍政權採取極端手段,大肆殺戮基督徒,據估計,當時英勇犧牲的公教信徒有二十萬之多。大屠殺之後,政府雖然相信已把基督徒組織連根拔起,但仍繼續採取高壓手段,以防死灰復燃。如是者過了二百五十年,日本一直與外國斷絕溝通。

 

        直到1865年,政權再次更替,對外政策才開始放寬,但政治環境仍大大不利於基督宗教。據說,當時有一位神父,為了尋找天主的羊群,混雜在眾多進入日本的外國人行列中,到達昔日傳教事業最蓬勃的地方長崎。當他獨個兒在聖堂裏祈禱的時候,有幾個農民走到他的跟前,問他說:「你敬愛瑪利亞,我們的母親嗎?」「你愛教宗,敬他為教會之長嗎?」「你是否獨身?」神父都回答:「是。」農民說:「你和我們的心是相同的。」突然間,很多信友現身相見。那一天正是三月十七日!

 

         接著,鄰近地區都出現了不同的「秘隱基督徒」社群。

 

        真是很難想像!二百五十年!生存於血腥和暴政下,沒有神父、沒有聖祭、除聖洗外沒有聖事、沒有教會的消息,但信仰居然可以承傳不斷!我不禁要問,信仰到底是甚麼?它怎可以收蓄如此強韌的力量,令人在無望的絕境中,依然堅持,依然等待,依然相信。

 

        磨難和災劫都是人所抗拒的,但天主卻總喜歡以之錘鍊人的心性,讓靈魂得到能耐,於星月無光的黑夜中旅行。當一切可憑藉可依靠的有形外在都退隱到漆黑中,再也無法指示道路之時,我們必須甘於黑暗,盲目地以信德攀登。信德,成了我們唯一的光芒;信德,支持著我們等待,支持著我們吃苦。

 

        執筆之時,輻射洩漏還未完全受到控制。基於同屬一個奧體的心情,我們求聖父收納死難的亡靈,讓他們早登天國,亦為劫後餘生的災民祝禱,今天,他們雖然流血流淚,但只要倒空心靈,向上主攀登,何愁明天不流奶流蜜!「信德是所希望之事的擔保,是未見之事的確證。」(希十一:1)

 

        黑夜,正是奔向恩寵的好時光!



[i] 那是中日二十一條中對中國傷害性最大、恥辱最深的第五條,多虧陸徵祥,當時的中國才保住一    點國格。

[ii] 第一位日本基督徒,名叫Yagiro,世居鹿兒島。